本期特邀撰稿人 黃以曦
十幾年來以電影評論者的身份參與電影、影像、文學、設計與當代藝術相關工作。著有《離席:為什麼看電影?》與《謎樣場景:自我戲劇的迷宮》
「我得創造一種書寫,通過它,所有的夢都是真的。」
時空封包及其越渡:路邊野餐
「我一直在思考這件事:我一直想寫本這樣的書,故事中,正放著一首流行歌,大約三到四分鐘長度。故事裡有個男人,他很憂鬱,他最大的夢想是要當一名情人、冒險家,要騎著摩托車橫越南美洲,但他此刻卻是坐在大理石桌前吃著龍蝦。他有很好的工作,漂亮的妻子,什麼都不缺,但這些對他都不重要,因為他想要的是尋找意義。幸福應該是做著什麼,而不是得到想要的東西。他想。
他坐在裡,就在這時,他的五歲小女兒跳上桌子,他想趕快抱她下去以免受傷,但她隨著流行歌跳起舞來,穿著無袖洋裝。他看著她,這時的他突然變回16歲,他的高中女友載他回家,他們剛完成了人生的初夜,她深愛他,車上的收音機放著的就是這首歌。女友停車,爬上車頂,開始跳舞。他現在擔心的是高中女友了。她很漂亮,臉上掛著和他女兒一樣的表情,或許,這正是他喜歡上她的原因?他知道他不是在回憶這支舞,他人就在16歲的現場,他同時存在於這些時刻。
就在那短短一刻,他的一生折疊在一起。他很清楚,時間不過是個謊言。所有事都一直在發生,每個時刻裡面還有另個時刻,全部都是同時發生。
--理查林克雷特,《愛在日落巴黎時》(Before Sunset, 2004)
畢贛的《路邊野餐》(Kaili Blues, 2015),片名取自蘇俄時期斯特魯伽茨基兄弟(Arkady and Boris Strugatsky)的同名短篇小說《Roadside Picnic》。故事講述在近未來,外星人來訪地球,在離開前留下了幾個區域,各有著神秘的東西,那裡埋藏著危險,衍生了「潛行者」這樣的角色,潛行者帶領人們造訪這些地方以牟利,但參加者可獲得宇宙的秘密。
小說發表於1972年,1979年由導演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改編拍攝成電影《潛行者》,最近好萊塢也正著手拍攝小說的新的改編版本。
畢贛曾自承《潛行者》給他的影響,原本他的作品《路邊野餐》是要以葡萄牙詩人佩索亞的《惶然錄》為名,而後更名為《潛行者》依據改編的原著小說書名「路邊野餐」,片名的選擇或者主要是反映出作者為了致敬或某種心靈的源頭,但可從另一方面來看,這些文本也都提供了進入《路邊野餐》深層意識的路徑。
《路邊野餐》的故事從作者畢贛的故鄉貴州凱里伊始,主人翁陳升在小鎮診所任職,為了醫生同事請託將信物交給舊情人,也為了找尋原本跟著弟弟卻不受照顧、遂跟著花和尚跑掉了的小男孩衛衛,陳升前往鎮遠古城。途中經過了蕩麥村落,在這個僻遠尋常的村落中,陳升見到了他在坐牢時亡逝的妻,他讓她理髮,說了從沒能說的話,並在全村的見證下,唱出掛念著想唱給她的歌。而村裡一個追著心儀女孩到處走的男孩,熱心地載了陳升一程,他說自己叫衛衛,只是,這是個十幾歲的大孩子了。小時候最害怕野人傳說的衛衛,如今在機車旅途上,大聲傳授給後座的陳升如何不被野人抓走的小秘訣。
長大了的衛衛告訴陳升,他喜歡的女孩說,只要他能讓時間倒轉,就會接受他。而在電影最後,兩輛火車交錯前平行駛著,其中一輛車身上,有連續數個時鐘圖樣,從陳升在的火車車窗看去,隨著車朝相反方向駛開,時鐘刻度連續地逆向跑了起來—那是一個正在倒轉的時鐘。
在《路邊野餐》,時間不是線性,無所謂順向,「時間」是以「時空」的封包成立,每一個都是自成一格的存在。從制高而靜止的視角看,每個時空裡的人,在為當下所忙碌的同時,掛念著過去,並有未來的盤算作為寄託或解套,這裡頭的處境,無論它多像一個朝遠方流出的敘事,但終究是種永恆式的封閉。當接受了停留在這個封包,和過去、未來維持著一種儘管牽掛,卻終究不去沈迷或僭越的平衡,則「現在」可以是永遠的—一模一樣的日子、無數次訴說的心事、重複追問的問題、無曾解決的爭執。
但倘若因為某個原因、任何原因,踏上離開的旅程,撤去了原本一層層裹繞的此個封包的保護,這樣的人,即將進入的,將不是原本生活的延伸遠處。他跳出這個時空,出現在另個時空。當他未到來,這個時空封包早已存在,如同他所在的原來的時空,這些每個封包,都有主人翁的「現在」正上演著,而他們亦堅信曾有過某個「過去」、將前往某個「未來」。但一旦從一處跳躍往另一處,除了對主人翁來說,個人線性歷史的幻象破滅,對於被介入的時空(比如電影中陳升來到的蕩麥),裡頭的「現在」將被帶進一波新的重整,連帶地影響那裡人們原以為的過去與未來。
陳升對著去世的妻子傾訴與歌唱,他是否感到抹消遺憾的快慰?陳升不僅相逢了離家的衛衛,且看到他長大了的可愛、正直、熱心的模樣,他是否終於放下了心?而懷抱著在原先封包記憶的他,是否感到時空跳躍的錯謬?
又或者,在《路邊野餐》的世界裡,人們原本就知道,事情是這樣進行的?陳升知道當衛衛走了,在這個封包,他將再也見不到衛衛,所以若非見上一面不可,就只能是這樣地越過時空邊界?女醫師與其說是讓花襯衫與磁帶代替自己,及時趕上愛人臨終,不如說是她知道自己已來日無多,而她與愛人間要能再有任何一點最後的聯繫,就得有誰前往那個獨立的另一時空封包?
在離開凱里、還沒抵達蕩麥的公路上,有個穿越濃霧的長鏡頭,那是再另一個時空封包。那時,陳升剛出獄,妻子已在之前去世,還沒見著他入獄後才出生的衛衛。這個表面上是平移,實則穿越的路徑,其實是個很明確、後來也數次出現的空間意象。
那是在蕩麥村落,當衛衛喜歡的女孩,到碼頭搭了渡輪,在甲板上背誦著導遊考試內容,蜿蜒地穿過繚繞的雲霧和水路,層疊山谷間迴盪反響著女孩的背誦,直到周折地抵達。女孩上了岸,買了風車,上上下下地走路,遇到剛提議載她被拒的衛衛,他與她牽著機車,橫越一道橋,就回到村子。另一段則是,陳升唱完歌,衛衛提醒他該去趕船了,不願打擾女孩與衛衛的道別,陳升提議自己先上去。將磁帶交給妻子後,陳升走進垂直的梯階,窄窄的視野盡頭,有一張與方才被切割開來的風景。他往上走到了公路,衛衛從身後騎車上前,載陳升上路。
這兩個段落都呈現了一種迴圈層疊vs.斷然穿過的圖式:
如同前往鎮遠的路是一道刺穿式的橫過,由此進入了原無從知曉的新一封包,在彼岸等著女孩的衛衛真是她上船前央求的她的那一個嗎?他們一起走過吊橋後所來到的村落,真又是女孩剛離開的同一個嗎?當陳升暫告別了離情依依的衛衛與女孩,穿過了梯階,從身後遠方追上的衛衛,還是剛才那一個嗎?
畢贛的《路邊野餐》不是迷宮,而是讓通常被以為只能源遠流長的「時間」,呈現空間式的散落;主人翁的生命旅途,是此與彼個自成一格的時空囊袋之間的遊走。故事仍是條長長的河,只是這回,它鑽進又迴旋於新一個與再新一個維度。時間不再是連續性的,如此,將容許每一時刻都凝止,完美鎖上,等待著被更深刻地揭發、被正確地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