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104級東海建築系刊07:::對場所的回應 In Response to the place

|本期特邀撰稿人

劉鎮宇(Lindbergh - Liu)

2018年畢業於逢甲大學建築學系

同年十月受柳美術館邀請,為柳屋撰寫小說<金色的特拉皮亞魚>。六位藝術家以此為文本限地創作並展出。

著迷於文字中書寫出的空間與故事。

 

對場所的回應

In Response to the place

建築師在工作室外的信箱,無意間收到一份來自正侵略自己家鄉的敵國考古學者所寫的研究摘要,內容提到本國首都西側約227英里遠的小城內,有一座木作高塔,建造年份久遠,早在黃山獅子林中的黑虎松樹萌芽之際,它就以令人欣羨的尊嚴巍然屹立。

不知道是誰放在他的信箱。為了確認消息來源,他寄了一封信,信封上寫著「給最高等的照相館 收」,並附註給照相館的主人,請他拍攝一張木塔的照片回寄給他,並會支付一筆費用作為報酬。但在這個交通不便,各地戰亂頻繁的年代,以物件為形式的傳遞過程,經常和孩童口袋中的糖果一樣,容易不知為何地消失。某天,他等到一封用厚紙包裹的郵件,厚紙內襯了短信,上面寫著:「不必給我什麼報酬,寄一些首都特別販售的信紙就行。」這時,讀信人腦中的多巴胺開始大量分泌,他必然明白這厚紙所包覆的,正是他思慕已久的木塔照片。

他再也等不了幾個晚上,帶著對木塔同樣抱著好奇的妻子和一只綠色皮箱,搭上了西行火車,朝雲如髮絲的橘紅色前進。

近半日的車程,出了車站卻還有一段距離。這兩個異鄉客拿出了地圖,說服了一個當地的雜貨商人,請他用驢車載他們前去那座木塔的所在地。商人覺得莫名其妙,在這個如此偏僻的所在,怎會有一座木塔只靠幾段文字和影像,就強烈地吸引著他們。而心中也覺得好奇,自己經常輾轉來回這座小城,卻不知道這座木塔的真實故事,便答應了這偶然的探索之旅。辛苦的還是這沒有發言權的可憐老驢,雖然經常走遠路,卻沒有馱拖過主人以外的重量,以往也沒有那種閒情,前去已是人去樓空且非市集的地方。

當驢車緩緩駛入廣闊的原野,犁出一條長溝,秋風開懷的吹,蠻橫地往草原陣陣掃去,宛如逆毛撫摸一隻貓。爾後原野上的幾間小房子開始印入眼簾,有高有低,據座標來看,接著沿著這條偏僻的路徑就可以抵達。

當他們來到人煙稀少的平原深處的小城,這裏的屋牆,涼亭,樹木與河堤,看似在多年前就已是烏黑且頹垣,但唯有這座年久失修,經歷戰亂與遺忘的木塔,它的高大姿態映在他們眼裡,是一株被遠古巨人插入地表的創世樹樁,現今人類智慧所不能及。建築師站在原地,眼中隱含著無法用語言清楚表達腦中翻騰的思緒,他的妻子走近木塔的石砌台基,台基各角均有一塊突出的角石,角石上有著獅頭的浮雕,她撫去表面的沙塵,細沙的記憶飄蕩在每一個世紀裡。

「你們找的就是它,但不知道門開了會不會就塌了。」商人說,但眼前這兩人沒有回應,確切來說,當他們看到木塔的那一刻就再也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加上他們完全忽略他的存在似的,這使商人覺得經常在這附近來往的自己,更像是個異鄉客。

至今,商人還記得那天接下來發生的事。

那兩個人睜大雙眼,仔細地觀察空間的結構安排與種種訊息。不久,當他們找到一處有許多斜撐、梁枋和短柱所組成看似穩固的支撐點,他們從驢車上卸下那只綠色的皮箱,裏頭裝滿了測量儀器和各式的繩索。

就是這樣。在面對這座內部仍是未知的近千年木塔,他們彷彿尋回靈長目祖先的起源脈絡,帶著返鄉的喜悅爬了上去。

這位建築師就是梁思成,一起爬上釋迦塔進行高度危險測繪的女子,為當時少有的女性建築家與詩人 - 林徽因。

  • 1【 所有的故事都隱藏在過去裡 】

這是我在閱讀文字時,經常產生如心理學般的深戲時光(deep play)。

今日的世界,是一個以視覺圖像作為理解彼此與溝通的語詞。相較於其他的人文藝術類型,純文字作品的生產已逐漸式微,我們開始習慣文字資訊以最簡單的形式,重點地記錄下來,這對於短時間理解大量的事情起著重要的作用,但同時也讓更多事件所隱匿的故事,無法完整呈現而成為某種遺憾

應縣木塔的測繪圖,是我在大學時的中國建築史課,看到收錄在《華夏意匠》的影像資料。書中簡述提及了梁思成與林徽因等人,在一個交通不變、兵荒馬亂的年代,為了實地測量古建築,他們不知爬過了多少高山峻岭,登上過多少存有危險的建築,然而這些經驗卻使他們終能解讀宋代《營造法式》的奧妙,彌補了時代殘缺的記憶拼圖。

對我來說這張測繪圖不是結果,而像是個小說故事開始的楔子。影像講述了那個時代所蘊含的一切,動盪的社會、鐵路的開發、戰爭和利益、古蹟的危機.....有著如探險故事的未知挑戰。當你開始將事件與年表作對比之餘,會慢慢發現竟有融合和相互理解的可能。或許,一個有深度的建築人都應該培養出歷史博學家的氣質,作為視覺圖像思考和語言文字之間,新的對流關係。所有未來的故事都隱藏在過去裡。

許多迷人的故事並不是關在一個空間裡,喝杯咖啡提起筆就能得到的靈感。如聖修伯里(Antoine de Saint-Exupéry)或者海明威(Ernest Miller Hemingway)在天空和海洋這類未知領域中,得到撼動感官的真實體驗,寫作反而是後來才發生的行為。若先排除自己對自然先天的眷戀,有另一種作家則走在人性批判和哲思的道路上,發起對一個領域或一類知識的克服或挑戰。文字只是他們作為創作企圖的工具,作為讀者進入創作者思想世界的飛行載具。

我很喜歡的動物文學家 - 西頓 (Ernest Thompson Seton),他在寫作《我所知道的野生動物》(現譯為《西頓動物記》)時,都建立在他在對野地廣泛的觀察和深刻認識的基礎上,描述動物心理的愛與忠誠、飢餓和仇恨、痛苦與寂寞這些最基本的情感,並不如複雜人類感情的謬誤移植。故事裏的那些動物們,經歷了本能驅使的漫長旅程,不同時間和生存場域交互更迭所產生的空間感,牠們的獨特叫聲與對氣味的敏銳,都具有相當全貌且立體的描述,同時展現文字書寫故事的特質 ——— 批判性。

西元1903年,自然散文作家巴勒斯(John Burroughs)就發了一篇抨擊西頓使用過於感性的方式編寫動物故事的文章,引發一場關於自然寫作中理性與感性的文學爭論。 而在西頓的認知中,自己並沒有刻意地遠離事實,他就和約翰· 伯格(John Berger)一樣明白:「將事件化為語詞等於在找尋希望,希望這些語詞可以被聽見。因為上帝的評判或者歷史的評判,不管哪一種都是遙遠的評判,然而語言是立即的。」而這也是他以文字書寫自然的回應。文字的解讀,提供給人的是否不只情感的表現或行動的描述,或是道德教訓而已,是否還有象徵的乍現靈光,還有我們已不往宗教裡去尋覓的,有關真理的微弱替代元素,一種如同聖經般古老的訓寓。

將觀察的事物化為「故事感」,經常會需要面對真實或者虛構的質疑。在文學或文字這個領域裡,卻很容易分得清楚,讀者到底是對現實具有概念,還是只是自己幻想的犧牲品。然而,有人卻用了圖像來趨近真實和想像間的落差,使文字和圖像有了更直覺的鏈接關係。《歐赫貝奇幻地誌學》的作者法蘭斯瓦‧普拉斯,對民族地誌的好奇與對二十六個字母的想像,以地圖的形態呈現一個個充滿驚喜奇幻的世界觀。而在古代的中國,早有薈萃珍奇想像的奇幻作品《山海經》,裏頭記述了上百座山嶺與河川,還有上百種珍奇異獸,當代學者也開始認為《山海經》不單是神話,更是種遠古地理的探勘誌。

於是去年,身在圖像要求的建築教育體制中的我,那個帶點叛逆的我,開始以文字來檢視呈現畢業設計背後,那應該更值得去紀錄的『過程』。

 

2【 真實中的虛構 / 我的畢業設計「今天往海上嗎」 】

一開始,只是直覺般地感到在系所的教育中,我已經做過太多有關文化場所的東西。現在我應該嘗試談一個自己不曾去理解的主題。當時我想,是不是可以談一個『自然』的東西,只有自然,不談別的。而這裏的『自然』,指的是一個被人類改造訓化所剝削的“偽自然”,而人們甚至最後忘記原本的自然是什麼樣子的設計。因此,在最早的想法裡,這是一部關於荒謬的故事。

而大海是地球上最後一個孕育偉大夢境的子宮,只有這種深不可測的地方能逃過地圖繪製師的野心。回顧在畢業設計歷程中,從古代的航海圖感到非常著迷,因為它顯示出人類對於外在世界一直有著某種「莫名其妙的好奇」,正因為對土地山川,湖海洋泊,以及其中活動的人群充滿好奇與想像,我們遂從古時的敘述圖繪裡開展出今日的局面。

而身為島國的居民,我好奇我們與海洋的關係。假設「港口」為陸地和海洋來回之間所衍生出的空間模式,為一種訊息。藉著反覆確認基隆港是個具有設計實驗的所在,進而作為文本的心思寄託,構思在這座島國海外五座不同島嶼(設計內容)。這五座島嶼也正是我對於台灣海洋當前問題的提問(海洋的舊產業、海洋的新產業、面對海洋與否新舊之間的矛盾、海的記憶、海的生態性。)

#01漁民的島 / #02貪婪的島#03剩餘的島 /#04訊息的島 / #05特有物種島(#05即基隆嶼。這是以真實的兩個陸地之間的海域所建構的想像文本,與吳明益老師在《單車失竊記》裡的一段話的思想類近:「“我常以為,小說作者用三根實的柱子,引導讀者相信七根虛的柱子,讓他們走進文字創造的堂皇、寒磣、奇幻或非現實性的城堡裡。”」因此讀者在閱讀的時候,會去信任小說家所建構的世界觀,並且相信這些人物與情節的存在,如此才能置身於故事之中。)

破曉時分,這領土出航的漂流記開始了。 五個人,和他們各自島嶼的故事,以及一位來自威尼斯的記者 - 馬可馬可,在因緣際會下的相遇相識,讓他們的島的故事,開始有了一些交集。 近未來中,這座彷彿烏托邦的海島城市裡,人們終於可以透過新的運輸系統,抵達另一個大千世界。 K市政府特地運沙做人工沙灘,為孩子們打造海洋記憶。人們開始心滿意足。不再相信有更好的地方。但其實烏托邦其實是雙關語,意思是美好而虛有,那些人不知道自己正似於普魯斯特所說的「像玻璃缸裡的魚 , 以為缸裡的水及於缸外。」

至於寫作的結構性,如果你曾讀過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的《看不見得城市》,那些令人驚豔的數座城市,就能知道作者如何運用對事物清晰且鮮明的紀錄,以過濾出事物的抽象結構,呈現水都威尼斯的多種面貌。這部分的技巧,卡爾維諾也幫了我很多。

在文字書寫後而生的圖面與模型,將輔以完整自己所構思的世界觀,此刻卻依然把持住初衷。因為,故事的驚奇只是一種炫弄,往往使人專注故事本身的刺激性,而忽略了故事與人生活的本質關係。但這樣的畢業設計似乎在今日的建築系,已成為某種風潮,在一時也許很好玩,可是過一會兒便索然無味,或許還會隨著自己的智識成長後,顯得無知而殘忍。我們應該要堅持,這份感動的力量不在順從而在挑戰,不在取悅大眾而在懷疑。

大膽假設,當然必要小心求證。

一個畢業設計談論環境議題常遭受挑戰,作者必須盡可能完整且正確的認識環境,為了不產生任何可能的遺憾,我必須以多種層面來認識我們與海的微妙關係。也因為這個初衷,使我去逼近那些在依海而活的當地居民,有哪些異鄉客正貼著佈告,徵求當地人的青春與時間,整年過來是上山下海。再者,我必須得讓這些人成為我的角色,而且選擇他們作為我生活的典範,塑造角色的行為,甚至能作為別人生活的模樣。因此“基地”確實相當重要,甚至會扮演撐起整部故事的角色。而故事的書寫所採取的也不是純象徵的手法,我仍借重於具體的事物,對白和時代感,而使題目不至於流入空洞和抽象的「自我娛樂」。

整體來看『今天往海上嗎 』的故事,並沒有採取以海洋的悲壯或者令她激昂嘶吼的方式作為抵抗,反倒帶著一種壓抑且無奈的、平實的方式訴說出來,我覺得這樣子的震撼反而是最強烈的。環境,是永恆的孕育者與受害者,她在一場柔性的心智立場誕生,而為了描寫濃烈的希望,我必須得先描寫深層的黑暗。

 

3【虛構中的真實 / 延伸展覽:⟪金色的特拉皮亞魚⟫

「不是說故事的人變少了,而是聽故事的人不見了。」

座落在柳川古道內的柳屋,是由東海建築系學生發想、整修與規劃的空間。而一個具有策展經驗的藝術家正好看到我在畢業展覽的作品,讓我有機會能在這個小屋子孕育並呈現作品新的樣貌,談談它包覆在“建築”之外的日夢。

然在面對設計命題原本的基地自明性,且甚至還是一個看不到海的台中中區,這故事我必不能直接的移植展出,我必須找到一種新的解讀方式。接著我與策展人和藝術家們開始討論展覽的樣貌,那時的我正做著小說家的夢,於是花了約三週的時間,親自從柳川開始追溯上游的葫蘆墩圳,重新提筆書寫那記憶中的五座島,又是如何返還為一座島。一座因爲人類逃避問題而看不到海的島,一棟因為遺忘而隱匿在街巷古道之中的柳屋。

一開始,你可能以為這是關於中區的地誌學紀錄,而那些炫目奇特的群島,卻又讓你認為是一則奇幻故事,但最後你終將明白,他兩者都是,也都不是。「逃避雖可恥但有用」據說是一句匈牙利諺語(也是我很喜歡的一部日劇。)人文地理學家段義孚則是從1980年代開始察覺到人類文化裡「逃避的力量」,他認為「逃避」是人類文化的起源。人類逃避的對象第一個是自然,因為嚴酷的自然環境讓人們產生逃避的念頭,其二是文化,比方說苛政或者嚴厲的宗教禁錮。其三是混沌的心理狀態,人們總是試圖尋找清晰與明朗,所以直覺想避開混沌不清的狀態。於是人類做出種種努力想要逃離這些本性,同時推動了人類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的創造與進步。這故事,便是懷疑自身畢業設計裡的那些群島,可能也是來自於面對陸地此刻問題所逃避的事實。

想像讓人有能力逃避,然而逃避一種現實,或許就是接觸另一種現實的唯一途徑。如同我為了逃避,似乎也發現了一處寬廣的海。

故事一開場,我藉由主角之一的馬爾可可,以回憶方式敘述這段驚心奇幻的歷險。這和《白鯨記》的故事類近,那個只有「我活著回來」的以實瑪利。關於那些人類因逃避問題而打造的海上島嶼,只有馬爾可可他說的故事作為佐證而已,沒有任何人可以證明它們存在,但這將使我們能更接近那個相仿卻又不相近的世界。

奇幻色彩點亮了這個故事。關於故事裡帶點神話感的生物 - 金色的特拉皮亞魚,其實是一種口孵非鯽屬的物種(Tilapia直譯),今日佈滿在臺灣河川的吳郭魚就是其中的成員。在故事中一個看似追求哲理般的人文藝術、地誌歷史、建築都市理論、社會議題,本質並不高貴而深奧,因為出發點依舊是人的生活。正如那些常見的魚種,提醒我們那些生於毫末的美麗,其實正是藏在自我追尋的路上,漫步觀察而處處驚喜。」

我的建築背景,在展覽中作為一個觀察柳屋與街巷記憶的眼睛,當我書寫成短篇小說的形式,再由五位藝術家閱讀後的思想呈現。這故事經過轉譯而生的每件作品,比起原先只是建築系的畢業設計來說,對許多人更深具啟發性,即使是非內行而不常接觸建築或藝術的聽眾也是。

謝謝他們,以及向我邀稿的東海建築104級系學會。讓我在年少時能碰觸到那個荒謬且帶點虛妄的日夢。不計較我是個還未出版過任何一本書的人,一個單純喜歡以文字作為紀錄生活的人。

曾讀到建築家黛安娜· 阿格雷斯特(Diana I. Agrest )在柯柏聯盟學院教書時,和學生談到如何去面對thesis project,她說:「你必須透過“議題”、“基地”與最後的”Program”的定義,來闡明他們對建築的興趣與提問。這些Project不一定必須是解決問題的提案,也可以是某個批判性問題可被闡明與測試的場所。然而不論是哪種類型的thesis project,都必須以哲學及概念的價值與信仰作為基礎,在這方面,身為老師會希望thesis project能成為可啟發學生持續一輩子研究的經驗。」

我在路上,就在路上啊。

一切正如艾可(Umberto Eco)說的:「寫作小說故事的美,是一種延後傳送的美。」

 


bottom of page